一只破靴子 [英]高爾斯華綏
劇本《順流而下》巡回演出的第二天中午,演員吉爾勃特?凱斯特從東海岸的海濱寓所走出來。他剛剛度過六個月的失業(yè)生涯,現(xiàn)在在《順流而下》的最后一幕扮演杜密納克醫(yī)生這個角色。他明白,他的年齡已讓他輝煌不再,一周四鎊的薪金也不能使他再發(fā)財(cái)?shù)牧耍且幌氲浇K于又獲得了工作,他的舉止神情就輕松活潑起來。
他走到鮮魚鋪的前面,帶著淡淡的笑容注視一只大龍蝦。多少年不吃大龍蝦了呀!接著,他順著街道走去,在一家成衣鋪前面又停了下來。映在櫥窗上的一個長期一天只吃兩頓飯的人的英姿,架在柔和的棕色眼睛前面的優(yōu)美的眼鏡,和他在1912年參加《教育西蒙》演出得來的雅致的絲絨帽,卻給了他一絲淡淡的美感。他站在櫥窗前面,脫下帽子,露出他頭上的新玩意兒:一綹白發(fā)。這是一宗財(cái)產(chǎn)呢,還是一生結(jié)局的開端呢?
他繼續(xù)向前走去,發(fā)覺一張熟悉的面孔從他的身旁掠過,一轉(zhuǎn)身看見一個矮小的衣冠楚楚的人也轉(zhuǎn)過臉來——一張又紅、又亮、又圓的臉。
“凱斯特?對了,就是你。從你離開療養(yǎng)所以來還沒有碰過頭呢。你記得我們演《戈塔?格蘭姆伯斯》的時候多有趣呀!我起誓,真很高興見到你。走,我請你吃飯?!?br />這個人就是布列斯?格里恒,南海岸療養(yǎng)所娛樂界的闊東家和靈魂。
“好吧!”凱斯特稍稍拉長聲調(diào)慢吞吞答道。
兩個人并排走著。一個是襤褸得別致,另一個是衣冠楚楚,胖乎乎的一團(tuán)。
“請坐!堂倌,來一只又好又大的蝦,一盤色拉,另外——嗯——一小塊牛排加炸得脆酥酥的土豆片,一瓶我喜歡喝的白葡萄酒?!?br />房間里擺著兩張小桌子。他們兩個人占了一張,面對面坐下。
凱斯特突然滔滔不絕地大談戲劇、音樂和藝術(shù)。那矮小鄙俗的東道主把眼睛睜得滾圓,不時發(fā)出驚嘆聲,這些顯然大大地鼓舞了凱斯特。
“哎喲,凱斯特,”格里恒突然叫起來,“你有白頭發(fā)啦!這是突然有的嗎?”
“不,是慢慢長出來的?!?br />“怎么回事呢?”
有一句話已經(jīng)滾到凱斯特的唇邊:“你挨挨餓看?!?br />可是他回答說:“我也不曉得?!?br />“我覺得你那綹白發(fā)好極了!我常想擁有像你那樣的天才,像從前一樣過演員的生活一定美極了!”
“今晚我來看你的戲。你在這里總得呆上個把星期吧!”
美極了!觀眾的笑聲和掌聲——“凱斯特先生的演技真是盡善盡美了,他……他……得了……的真?zhèn)?!?br />格里恒坐在那里,嘴唇微微張開,銜著雪茄煙,他那像小圓石般明亮的眼睛盯住桌布外邊,接近地板的什么東西。格里恒的眼皮跳了幾下,然后說道:
“我說呀,老兄,你手頭真的很一很緊嗎?我是說,如果我?guī)偷蒙厦?,你就直說吧。咱們老朋友,你叉不是不知道,而且——”叉一次,格里恒眼睛睜得滾圓,注視地板上的什么東西,凱斯特的眼光跟著掃了過去。懸在地板上空的是——他那只破靴子。因?yàn)樗E起腿坐著,這只靴子在離開地面六英寸光景的空中擺動著——破了——兩道裂縫橫在鞋頭和鞋帶之間。
對!凱斯特自己明白,那是他靠扮演《傻瓜》一劇中貝蒂?卡斯戴斯得來的一雙靴子中的一只,那是在大戰(zhàn)就要爆發(fā)時的事。
他的視線從那只破靴子移到格里恒身上,看到他頭發(fā)梳得光光的,帶著關(guān)注的神情。
凱斯特苦笑了一下說:“不,不要,謝謝?!?br />格里恒的眼睛又——可是凱斯特已經(jīng)將他那只腳放下。格里恒付了賬,站起來。
“老兄,對不起,我兩點(diǎn)半鐘還有約會,見到你真太高興了,再見!”
“再見,”凱斯特說,“謝謝你?!?br />現(xiàn)在只剩下凱斯特一個人了?,F(xiàn)在他是單獨(dú)和他的心靈、他的破靴子、他的未來的生活在一起了……
侍者輕輕地溜過來,好像就要收拾桌子。這時兩個年輕的女人走了進(jìn)來,就在他和房門之間的那張桌子的旁邊坐下。他瞧見她們在看他,他的靈敏的耳朵聽見她們在絮絮低語:
“沒問題一是在最后一幕。你瞧瞧他那綹白頭發(fā)!”
“噢!對了,對了!不就是那一綹白頭發(fā)——不就是他!”
凱斯特挺起腰板,微微一笑,端了一端他的眼鏡。她們居然已經(jīng)認(rèn)出劇中的杜密納克醫(yī)生就是他。
他挺挺身子站了起來,那兩個年輕的女人抬頭望望他。凱斯特神態(tài)英俊,帶著淺淺的笑容,從她們的身子旁掠過,盡可能不讓她們看見他那只破靴子。